作者： 神经四科   潘瑞红
 

    现在想来，自己最受宠爱最幸福的时光是在幼年，在农村的时候，我是爷爷的掌上明珠。有一件事记得特别清楚：有一次，我的手不小心扎了根刺，出了一滴血，我举着出血的手指哭，爷爷看见了，赶紧抱着我去赤脚医生那上药。这件事几乎遭到半个村子的人善意的嘲笑：“这老爷子！一生刚强，平常总说别人，蚊子叮一下也得吃药，苍蝇踹一脚也得看病，这回轮到自己的孙女手扎个刺也得上药！”“他能受的了他孙女手扎刺？他的手那样！”
    他们说他的手那样，是有原因的，他的手十指残缺、扭曲，像难看的树杈。我是被这样一双手抱大的，从小看着就是这样，从不觉得他的手难看。后来，我渐渐知道了关于爷爷手的事，关于大惨案的事。
    爷爷的手是被日本鬼子打成那样的，这件事发生在1941年之前，爷爷虽然躲过那场可怕的大惨案，但在那之前，他已经被打死过一次。那时候，日本鬼子的铁蹄还在中华大地上横行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在华北战场上建立了抗日根据地，潘家峪，这个腰带山中的一个山村，早已成为抗日的堡垒村，是冀东抗日根据地的中枢。爷爷是八路军的交通员。那年冬天，爷爷带了一张字条穿越日本鬼子的封锁线，被鬼子抓住了，在他身上搜出了字条。爷爷大祸临头了！他被带到马庄户，鬼子的一个据点。鬼子扒光了爷爷的衣服，用皮鞭抽他，“说！谁是共产党！字条是怎么回事？”“不知道！”还打，打昏死过去就用凉水泼，往他鼻子和嘴里灌辣椒水，用大皮鞋踩他的手，那是怎样一副鲜血淋漓的场景，爷爷该多疼！爷爷被打得一次又一次昏死过去，打死也没说。鬼子以为他死了，把他扔出去。马庄户的老百姓救了爷爷，他们发现爷爷还有微弱的呼吸，偷偷把他弄回去，慢慢养着。不知道爷爷用了多久才好起来，他的双手手指有的被鬼子踩掉了，有的后来烂掉了，留下的部分就是我从小看到的样子。
    我出生的时候，爷爷已经70岁了，作为他的长孙女，他极珍爱，极纵容，他容得下自己的苦难，却容不得自己的孙女受一点小的伤害。他从未和我讲过他受伤挨打的事，但那场景却一次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：那般杀人魔王的嘴脸，高举的皮鞭，向爷爷的手狠狠踩下去的皮靴，爷爷鲜血淋淋的双手……我常常在梦里哭醒，谁打了我的爷爷？！我要让他偿命！！！醒来的我恨不得自己不是女孩子，而是一名八路军战士，手里举着复仇的炮火，要把鬼子统统打死。
    解放以后，《唐山日报》的记者采访他，他被尊称为革命老人，为他拍了大照片，放在革命纪念馆里。当时记者问他，为什么当时宁可被打死也没说，爷爷说：“日本鬼子对中国人干了多少坏事！八路军是打鬼子的，是跟咱老百姓一条心，所以打死也不能说呀。”这段话说的多光彩呀，可是据其他老人讲，爷爷又说了几句，那后面的几句话妨碍了他成为报纸上宣传的英雄。他后面的几句话是这样说的：“我就是说了，多活几天，八路军回来也得打死我。”这话说得难道不是真的吗？如果他叛变了，八路军能饶他么？中国人能饶他么？他有脸活么？他还叫汉子么？所以，他横下一条被打死的心，打死也没说。在我心里，爷爷就是英雄，不管他怎么想，事实就是这样：打死也没说。